马车外,呆呆的潘智涛终于回过神,张开口,问出了让柳长风最关心的问题:
“金兄啊,闲话莫说,我问你,今日这城门,我到底还能不能过?”
潘智涛现在很头疼。
先前在出发的时候,潘领头为了巴结柳长风,不仅放低姿态,还拍着胸脯向柳长风作保证,有他罩着,这一路绝对是顺畅无阻,结果却出师不利被堵城门。
倒霉,真的倒霉!
金校尉为难地挠挠头:“过,当然能过!只是……马车得检查一下。”
虽然上面的大人下令,寻常平头百姓,不得无故入内。但潘智涛自然是例外,而那位站在后面牵马的柳长风,他也认识,也乐意卖个面子。
但因为那名通缉犯的缘故,江城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,像往常一样直接放进城,当然是不行的,至少要做做样子,走一走表面流程……
“各位担待一下,金某人只是上马车看一下,决不会动车上的任何东西……”
金校尉双手抱拳,他大声笑着,向潘领头和柳长风两人点头示意,并一步步地靠近马车,一只手正要触到棕色的帘布……
唐鸾隐在角落屏息凝神,双眼紧紧地盯向轻薄的帘布,只要那人踏进厢内一步,她就有十足的把握挟持他。
这糟糕的局面,将会重新掌握在她的刀下。
在这苍生如草芥的乱世,暴力,终究是决定一切的力量。
而她唐鸾,从来都不缺!
冷风吹过,四围的执锐士兵分两排而立,密不透风将马车围在大道中央。
在那双蒲团大的手即将掀开时,另一只苍老的手握住它的手腕,在最后一刻阻止了金校尉。
“不行,这马车,你上不得。”
金校尉转头一看,白衣老者一付医师装扮,灰白斑杂的眉头紧锁,脸色凝重地盯着他。
“为何?柳医师的车厢,就是看一下也不行?”
见柳长风阻拦,金校尉不悦地抬高声量。被县老爷使来看城门,他心里本就压着一团火,憋在心里很难受。
他虽然忌惮柳长风的地位,但若是柳长风没有像样的解释,那他可要翻脸不认人了。
不就是看一下车嘛,柳医师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大?
难道,这马车里面,真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?
校尉阴毒的目光像是豺狼,柳长风不由得打了个冷颤。周围的士兵齐齐向前踏一步,隐隐向柳长风施压。
汗珠顺着柳长风的太阳穴滑落,他心里暗暗发苦,早知有这种要命的情况,就应该让徒弟洛青玉来,若是他,一张嘴就能忽悠过去。
但他柳长风自己倒是嘴笨。
他现在总不能说,‘你不能上去,要是上车看,会被我那乖巧可爱犹如羊羔的师侄一刀砍死’吧?
这理由,大抵是真的,但他不能说啊!
柳长风一手钳制金校尉,一面皱着眉头,一本正经道:“这车上有我储放的药材,见不得光照,你要是上去乱翻,坏了药材疗效,我到薛老爷面前,可就治不好了!”
‘薛老爷’三字在空气中炸开,在场的众人皆是身躯一震。潘智涛赶忙走上前,将金校尉拉到一旁,凑到他耳旁语重心长道:“金兄啊,老弟忘了和你说,那薛府的小公子托我寻来柳医师,想必,是薛老爷又有些病痛,想要请教神医。”
金校尉粗犷的脸变了又变,好似技艺极佳的戏子,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一刻间于面色舞台登场,最终,凝固成错愕茫然。
“你若是坚持要上车,驳了柳长风的面,保不齐他记恨在心,到了薛老爷面前,说几句金兄的不是,那金兄不就飞来横祸么……”
潘智涛把话说到这份上,即使是再迟钝的人,也是听懂了。
金校尉能干到这个官职,自然不算是老实人。他粗犷的外表,只是伪装。
他有些僵硬地转身,面对黑着脸的柳长风,脸上露出尴尬的笑:“哈哈哈哈,柳神医不愧有神医之称,对药材的习性了如指掌,连‘不见光’都知道。”
金校尉汗流浃背:“我是个粗人,不懂这些医道规矩,神医多多海涵,别往心里计较……”
冷风吹过,柳神医板着脸,没有对金校尉的变脸作任何反应。像是一个性情古怪的高人,不屑于理会旁人的奉承。
实则,柳长风的内心戏相当丰富。
娘嘞!这么敷衍的理由都能搪塞过去!
薛老爷的名头,果然还是太响亮了。
即然如此,那就借此狐假虎威,摆谱!
趁着他们愣神,直接进城!
柳长风深谙摆谱之道,这逼格,不会越装越塌,只会越装越高!
他抬起双腿,瞧也不瞧潘领头和金校尉一眼,慢悠悠牵着马匹缰绳,马车轮子咕噜噜的转,辗过一地洼水,向江城内而去。
潘领头和金校尉站在原地面面相觑,他们两个人大眼瞪小眼,都琢磨不透柳长风的心思。
传闻柳长风性情古怪,看来,的确很真!
不过,他们很快就放下了思考,不约而同地追上去。向一言不发、只是闷头走的柳长风,大献殷勤。
“柳神医,那里有水坑,来走这边,这边没水……”
“神医啊,您拉着马累不累?要不让我潘某人为您代劳……”
“柳神医……”
昏暗的马车内,唐鸾放松地半倚在桌边,眼眸摇晃明黄色的烛光,少女的肌肤白里透红,与桌上那块方形玉器相比,也是不遑多让的莹润。
江有夏,还在睡。
唐鸾静静看着师父,师父倦缩着身子,压皱的袖口泛着酒气。江有夏在睡梦中安然无察,只是自顾自地吧唧嘴,仿佛还在梦里回味薛府的美酒。
车轮每碾过三块石板,他的呼吸就与马车摇晃的节奏重叠一次,衣领歪斜处露出的汗渍,像宣纸上未干的松烟墨。
终于,少女幽幽地叹口气,像是感叹。
历经千辛万苦,终于是平安进城了……
……
……
就在唐鸾一行人进城时,城外的洛青玉正无奈着,独自一人面对难题。
“小郎君啊,这马肉要怎么个切法……”
“赵婶,你以前猪肉怎么切,就怎么切。”
“洛医师啊,这煮的水,不够热……”
“李叔,我记得此去向西五里,有柴火可捡,你多叫几个人,快去快回。”
“洛神医,快过来看,这肉煮了半个时辰,快煮烂了……”
洛青玉无奈地放下搅拌的勺,敛着白衣一路小跑,跑到另一处营地。
人们围在大锅旁,翘首以待伸长脖子,看着锅里的马肉在热汤中浮浮沉沉。
见俊秀少年匆匆跑来,众人自觉地侧身,亮出一条路,让洛青玉过来检查成果。
铸铁灶眼腾起的红焰舔着锅底,浸泡在深琥珀色汤汁里的肉块持续发生微妙蜕变。
原本方正的马肉边缘裂开细密的絮状纹路,像被春雨浸润的冻土绽开层层褶皱。肥膘部分完全褪去了惨白,呈现出火中熬煮出的蜜色,半融的脂肪化作金丝,正顺着肌肉纤维的沟壑缓缓游走。
洛青玉抬起勺子,连汤带肉捞起来,在打量了一下后,满意地张嘴咬了一口。
“洛医师,怎么样,好吃不?”
众人看向清俊挺拔的少年,看挂着浓汁的马肉顺着洛青玉的喉头滚落,他们也不禁吞了吞口水。
“可以,很好吃了。”
洛青玉言简意赅,但简单的话语,却掀起最热闹的气氛。
“哦哦哦!可以开吃了!”
所有人的眼睛都亮起光,他们呼朋唤友,搭着肩膀举着碗,上千人开始向洛青玉的方向聚拢。
“注意秩序,排队,要排队!”
洛青玉大声喊道,出其意料地,躁动的人群很快平静下来。他们自发地开始礼让,按照先来后到的规矩,排起队。
队伍长长,每个人脸上都充满期待的笑容。
“哎,看来,又要忙好久了。”
洛青玉叹口气,认命般开始分配马肉汤。每当一个人接过食物,洛青玉都会抬眼辩认,并给予令人亲切的嘱咐。
“张婶记得吃我上次给的驱寒药,还有,你这病不注意保暖不行。”
“李嫂,你家小孩上次噎着了,这次你得认真看着他点。”
“孙叔,……”
……
……
太阳顺着白云边慢悠悠地爬,当温暖的阳光重新投射在木架子台上,洛青玉已然毫无形象地瘫倒在台面,累得不想动弹一根手指。
终于,结束了——今天上午的……杀马分汤工作。
(下午还要再干一次)
超顶级牛马、王牌打工人——洛青玉,此时,被繁重工作压垮的他,正回忆自己悲苦的一天。
原本,应该是自己和师姐分工做马汤,美美地度过愉快的一天。
但很难受,先是薛县丞跑来找茬,师姐遁走躲起来;在他打发走肥头大耳的薛县丞后,又来了个巡检头领;结果,师父带着江有夏他们,进江城去了,只留他一个人收拾烂摊子。
惨呐!惨啊!
洛青玉不清楚柳长风一行人在城门发生的事,他认为,有巡检领头带着,进城的事自然是水到渠成。
这几天一直待在城外,忙着治病救人,洛青玉完全不晓得,江城里,来了与唐鸾完全不同的江洋大盗。
洛青玉一个人,当然干不完杀马分汤的任务。好在难民们其中有很多人接受过洛青玉的救治,他们很乐意协助洛青玉,切肉砍柴生火,样样主动完成。
最后,洛青玉再把关,并主持分配工作。
“来的人变多了,总共是五千一百三十二人……”
洛青玉喃喃自语,一边勉力支起身体,准备活动活动被压麻的右胳膊。
突然,一只青蛙在地上一蹦一跳,停在洛青玉的面前,一动不动的看着他。
孤寡!孤寡!孤寡!
“孤寡你个毛啊!”
洛青玉奋起一跃,犹如猎鹰扑向白兔,直直扑向地上的青蛙。
洛青玉忍这只青蛙很久了,那叫声时时刻刻都像是嘲讽,嘲讽他是个孤家寡人。
等逮住它,高低要拿它开涮做个麻辣料理!
青蛙在千钧一发之际起蹦跳远,优雅地在空中划出曲线。洛青玉这一扑只扑到空气,还有……漫天的尘土。
一身泥垢的洛青玉艰难爬起身,咬牙切齿地吐开满嘴的沙,而后撒着脚丫追向蹦跳的青蛙渐行渐远……
“你丫的,有种停下来,看小爷我不把你炖了……”
众人握着碗,笑意盈盈看着少年狼狈追逐的背影。午上的冬日很温暖,在马肉汤腾升的空气间,阳光划过转瞬即逝的虹彩,将所有的珍贵所有的欢乐,都印刻在时光长流中,点点滴滴地封存。
江南之南,江城。这座远离烽火铁骑的城市,在迎来隐藏的杀手后,又将面对怎样的故事呢?